野男孩貼心養

一格一格填寫，愈想整齊地把字跡歸進一個個框框裡，愈按耐不住心裡的暴走衝動，總覺得填完眼前這一堆日後將歸入各個檔案夾的單子，孩子也將正式納進一個未知的教育體制中。學生基本資料表、健康紀錄卡、路隊調查表……填到營養午餐調查單時，我問孩子：「你要訂營養午餐還是吃媽媽做的呢？」他揚起嘴角，眼珠發亮說：「媽媽做的，我要吃媽媽做的，媽媽做的最好吃！」在「不訂營養午餐」一欄中用以極為確定的力道打勾，我笑著。

開學前一晚，孩子上床後便安然入睡，絲毫看不出任何緊張或擔心。而我填滿了所有形式上所需的資料，心裡卻頓時空得像是明天孩子要結婚似的，只得對著丈夫唸著：「為什麼填幾張紙，孩子就要被搶走了呢？」「真是太難接受自己將要成小一生的母親。」丈夫笑我胡鬧。然而，為人母沒有多愁善感的空間，早早入睡，好早起為孩子做頓豐盛早餐才是該有的實際。

開學日終於來到，孩子不到七時就自己醒來，悄聲走進爸媽房間，到我耳邊輕聲喚：「媽媽，起床做早餐囉！」說完便走出房門去盥洗，睡夢中，我依稀聽見是那個初生的嬰兒，哇哇哭著要討奶喝，於是半夢半醒，我起身去哺乳。這孩子天生自律，總規律地在該喝奶的時間醒來，出生三日便養成定時喝奶的習慣，而我也總在他哭聲傳來的前一秒自動開始分泌乳汁，一日一月在這默契中，孩子喜樂穩定地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這會兒，成了小學生，也是這樣不叫人費心的脾性。

「希望媽媽明天可以幫我做咖哩飯。」孩子在第一個全日班睡前，甜甜笑地向媽媽許了願望。誰知三歲的孩子莫名地高燒不退，急得我心慌意亂，整夜未眠，天亮昏睡前，想起孩子期待的表情，怕是沒辦法悉心熬上一鍋咖哩了。於是孩子上小學的第一個便當，我撐起眼皮又頭昏腦脹的，一邊想著學校裡的小一新鮮人不知適應得如何，又同時為躺在床上高燒的小身軀懸著心，花上二十分鐘以快速的海苔飯糰、荷包蛋、南瓜洋芋餅、水煮玉米和青菜組合而成，絕對稱不上豪華也不是他最愛的咖哩飯，更沒有想像中準備便當的浪漫，只有為人母的牽絆隨著菜餚一道道裝進便當，再以為人母的堅韌扣緊盒蓋。並且再次確認，無論何時，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二十多年前，母親在家中繁重生意和三個幼兒需索間穿梭的身影映入眼簾，這樣的母親準備便當，那又是怎樣需要奮力的事？想來相較此刻的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弟弟妹妹生病了或工作耽延了，她是如何能九年來沒有一日間斷地在正午，把熱騰騰的便當送到我的手中呢？當時的我，總在拿了便當後，含糊不耐地應付叮嚀，便轉頭離開，不記得自己是否向母親道謝過，但我對那個常看著別人便當裡沒吃過的菜投以羨慕眼神的自己倒是印象深刻。

一直到了婚後，從未進過廚房的小姐，成了為丈夫孩子的健康，日日煮食的主婦，我才有機會在做菜時揣想母親做每一道菜的樣子，想像著母親從小姐成為人母的過程是如何的摸索，在刀匙鍋爐間反覆溫習著小時候未曾細嚼的母愛。於是能夠回娘家吃頓母親煮的飯，不必親手下廚，但有人全心全意為你著想的準備一餐飲食，成了自己當母親之後，覺得最溫暖放鬆的享受。母親煮的每一道菜，從不花俏，也不常變化，煮法雖簡單但食材講究，有了自己的家以後，才能體會這素樸卻用心的美味就是家的味道。

雖然嫁做人婦，母親的影響在我家的餐桌上無處不在，大多數的菜色是我依著味覺的記憶如法炮製，也可能是我照著她在電話裡告訴我的做法而做；有時候是她種的青蔬和為了給孫子補身體養的雞；或是我央著她替我做一道能冷凍隨時備用的梅乾滷肉；甚至可能是我厚臉皮地要她幫我包一袋外頭買不到一樣味道，我最愛吃的水餃。母親喜愛烹飪嗎？或許母親與我一樣，對煮食說不上喜愛，只是為了愛，為了丈夫孩子，甚至為了孫子，願意反覆不停地去做，不知不覺，便在所愛者的舌尖漸漸地堆疊出屬於自己為人母的味蕾密碼，通往母愛的味道。

正午將至，趕忙把便當送至學校，孩子靜靜地坐在校門等著，見了他我像一世紀沒看到他似的迫不及待地問：「你今天好嗎？」他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説：「好啊，上得超好的！」(意思應該是說上學很快樂)。再問：「餓不餓？」點點頭：「餓啊，很餓，媽媽，妳幫我帶什麼？」「都是你愛吃的，你待會兒看了就知道喔！」。這一刻，我想起他在我肚子裡時，那種看不見卻又親密，陌生卻又熟悉，只能透過那條臍帶，把愛和營養，滿懷期待傳送連結的感覺。「謝謝媽媽」，他提了便當轉身要回教室的瞬間，我趕快拿出手機，喀嚓，拍下他第一次笑盈盈地提著便當袋的畫面。耳邊彷彿聽見，喀嚓，臍帶剪斷的聲音。

放學接孩子時，問他便當好不好吃，他瞇起眼睛說：「好吃，都吃光光了！」接著滔滔不絕說著一天點滴，然後提到今天學校吃的剛好是咖哩，我問：「那你不是很想吃嗎？」他回答：「只有一點點想吃，因為媽媽做的便當更好吃！」我想，孩子比二十多年前那個女孩，更加懂得珍惜「母親」的滋味。

評審評語／林巧棠
作者以填寫表單的行為開頭，成功地敘述了一個母親的焦躁與不安。作者運用了
倒敘、插敘的手法回憶自己孩提時母親的辛勞，再反襯如今已成為人母的自己，
箇中滋味只有當自己成為母親時才懂得。文末，「耳邊彷彿聽見，喀嚓，臍帶剪
斷的聲音」一句，精準地傳達出母子分離的感受。此文情感真摯，蔚為佳作。